【书鱼联文】是以神降,赐安平二十载
古文明
本篇组别:A五湖鱼
(S四海鲸、A五湖鱼、B桃花鱼、C溪流水)
盲选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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❀本周最佳作品
书鱼联文第28场-A01【盲选组】
拾骨
by 云相
限定词:渣滓
一
日正出东方,光有万斛。
那炽烈的光磅礴地砸下来,如同九州海水顷刻间悬壶倒灌,一道道金色的线在风的波浪中扑向树林,霎时间带起千万棵树冠一同随之款款摇摆。
狂风摇撼落叶,激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啾鸣和扑翅声。
半空中有绿叶,枯叶,青红交错的杂叶,划着圈,轻盈地荡着风的余力,降落到迎接它们的土地上。
沙,沙——
叶子落地的声音进入灵君的耳朵里,他一动不动地躺着,两只瞳孔还残留着树木哗哗抖动的图景。
有一片叶子掉到了他手上。他恍若无知觉,双手交叉,仍旧安然地仰躺着,背后抵着厚重的大地。
灵君有一张静止了的面容,从那张不辨岁月的脸上,你看不出时间究竟流逝了多久,一个时辰,一天,几旬,数个甲子,五十劫?
上方是绿树交织而成的浓重的林荫,再往上铺展着广阔无边,高渺浩瀚的蓝天,蓝天之上有金光万丈。
那万丈的金光穿越南山,刺透密密的林荫,重重盘剥,再落到他脸上时,就只剩一小指甲盖大小了。那一指甲盖光跳跃着,试探着,再往前,一不小心掉入了他的右眼眼眶里。
灵君迷了眼睛,不适地眨巴着眼皮,一张脸慢慢从空白浮升起情绪。
这是六月的一个清晨,贞人灵君安静地躺在树林的泥土里,突然而至的阳光使他蓦地惊醒。而后他起身拍掉身上的碎叶,在原地迟疑了一会儿,迈步走向密林深处。
灵君越走越远,清晨的薄雾逐渐稀释了他的去向,只留下一个永恒的背影。
在此前与此后,数千年的每一天里,太阳都照常升起,光都遍洒大地。
灵君在夜漏滴到四更时醒来,宫苑之内时而传来一两声鸡叫。
父亲会在五更开始准备,祭祀,漫长的祭祀之礼,向神表现他们的诚意。群臣将在日中时进山伐木。
灵君静悄悄地起身,穿上袜靴,避开值夜的人,径直走向苑中。父亲已在檐下了,看到他后,起先两人一阵沉默。
在那桎梏一样的寂静中,灵君感到自己像被定身一样。
直到天光越来越薄了,灵君低头能看见自己的五指,他于是不再停留,转身打开木门,头也不回地走向南山。
父亲最终什么也没说。
南山是族人的圣地,蛮夷和羌狄们轻易不敢进入,灵君只身上山,带了一只金匮,一段黑布。
他来为祖父拾骨。
灵君踏着薄雾走了一早晨的路,最终停在那棵最高大的桐树边。巴掌大的桐叶,累累坠在枝头,树干曲折黝黑。
桐树的一截粗枝昨夜被砍掉了,用来刻祖父的木主。这是属于祖父一人的树。他们每一个人背上都有纹身,一棵归宿之树与一只凤鸟纹。
青铜古针还定在上面,这是留给他的记号。
祖父的生——死。
灵君走向前去,放下金匮,一块一块拾起零落满地的残骨。从头到脚趾,灵君的手指摸到那干干净净的白骨时,控制不住地去想,昨晚是什么样的野兽,贪婪地吮吸着这骨髓,蚕食掉祖父最后的肉躯。
——是神啊,是神的使者。
灵君怔怔地想着,眼泪缓缓流了出来。
这是文字初创之时,贞人灵君在山谷密林中拾骨,史官于是据此造出“壑”字,象形一人于谷中之土地上只手拾骨。
二
日中已至,群臣去往山中伐桐木,回来用作祖父的灵柩。
父亲在宫庙的前庭置土灵,摆漓酒,准备行最后一次降神之礼。
王端坐于高阶之上,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国中最大的巫神,在今日把这一场史无前例的祭祀顺利收尾。
家人与众臣,分别跪于祭坛东西两侧,当灵君背着金匮出现时,他们放声悲哭,其声呜呜然,那样摧心裂肝,动人肺腑。
灵君从那此起彼伏的哭声中穿行而过。
父亲站在祭坛中央,穿着宽博的玄服,背上一只舒展两翅的大凤纹,凤的一目被绣在中间,叱张着,远望如同冥冷的竖瞳。
灵君把金匮递交到父亲手上,父亲顾不上跟他说一个字,抱着金匮小心翼翼地将之安放在祭坛上。金匮两旁,分别有一只兕觥与金罍,各自装满五升的酒,与五升的生牛乳。
灵君镇静地走出父亲和王的视线,回到自己的宫苑中更衣。母亲已经为他准备好了,一件绛色的宽衣,和一顶带有苍青色绶带的冠。
灵君更完衣后回到前庭,跪在家人的前面,那是最靠近祭坛与祖父的地方。父亲瞥了他一眼,将浸好香草的郁鬯沿着祭坛四周洒了一转,清洗完圣地后,便开始跳降神舞。
家人已经不再哭泣,两眼直愣愣地注视祭坛。有无垠的时间过去了,前庭寂静地只有呼呼的风声。烈日化为棉絮,将他们一层又一层地围裹住,灵君不觉已经大汗淋漓。汗水蜇进他的眼睛里,等灵君适应了那一阵刺痛,再睁开眼睛时,父亲已经停下舞祭,正将带有神曰的龟甲庄严地放在鹿头方鼎中。
俄而神临,俄而已去。
众人紧绷的神经舒缓了一半,又将期待且畏惧的目光移到金匮上。
还有最后一步。
他们要在原地等待三公和史官将打好的灵柩运来,盛置祖灵的骸骨。
从此以后,祖父的木主被请入泮宫,成为佑护族人的祖先之一。
父亲筋疲力竭,倒在祭坛上,坛下的灵君长身直跪,双眼不离用黑布遮盖起来的金匮。
他的膝盖跪到麻木时,日已薄西山,黄昏的暖阳温柔地炙烤着他。
一阵六月的强风突然袭来,刮的这位未来的继承人,年轻大巫灵君的绛色宽衣迎风飘摇,猎猎作响。
那场祭祀给他们换来二十年的安宁。
那时候国中早已过了全盛期,宫墙不再巍巍然,甲兵失去锐气,田谷长的只到人的半身高。天灾无边,夷狄进犯,国人与野人均不堪其苦。大巫于是向神祈求。
龟甲,蓍草,大巫恭敬地向神占验,一次,两次。卜不可过三。
神无动于衷。
大巫于是将自己的父亲,上一代贞人进献于神,神降,给予国人二十年祥瑞。举国欢腾,群臣奔走相告,王赐大巫十尊彝器,以示其功。
三
灵君祖母当年为求生子,吞食过大量的薏苡草。据说薏苡草咀嚼起来有漓酒的清香,祖母直到有孕,都头脑恍惚,整日醺醺如醉。
后来灵君又在妻子的头上看到簪着的宜男花。
宜男花紫红色,似桐花,妇女簪之,宜生男子。
国中一切官职皆为世袭,王的长子继承王位,师,史,巫亦然,祖父传给父亲,父亲传给灵君。灵君也将传位长子东君。
东君出生的时候,灵君父亲仍还是大巫,每日入宫为王炙甲占卜;等到东君长到六岁时,入宫觐见的人已变成了灵君。
灵君换下绛红的宽衣,穿上那件背绣凤纹的玄服,两鬓垂着长长的绶带,每日匆匆来往于王宫与苑庭。他的双手不再白皙,渐渐浸染上龟甲被灼烧后的黑红色,那黑红就像炭中流着耀目的血,灵君在父亲手上不知见过多少次。
父亲逐年逐月地老了,背驼的像一张拉满了的弓,也许那是东君压弯的。灵君每天都能看到父亲背着东君,在宫苑中来回玩耍。东君嘻笑着倚伏在父亲背上,伸手去够墙边栽种的槐花。父亲在笑,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颤动着起舞。
灵君看着这幅祖孙颐乐的图景,不知道想起了什么,在木门前站了很久。
二十年过去了,贞人一族有一天发生了一件大事。
娶妻三年的东君,竟发现了妻子姒氏与外姓有苟合之事,大怒滔天。
灵君从宫中赶回时,一切都已不可挽回。
东君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暴虐,将姒氏吊在悬楣之上,像阉杀一匹牝牛一样,挖出了姒氏的阴阜。手法如同探囊取物。
他们大巫,从小要学的不仅是如何占卜,如何降神,同时还有行医刮骨,巫与医向来密不可分。
姒氏被众人以长绢裹体,送回了母族后,灵君立刻让人将东君褪去上衣,捆缚起来。
灵君用细长尖刺的藤条足足打了东君两个时辰,东君从头到脸,从胳膊到腰腹,布满淋漓的血伤,到了最后,他连呜咽的声音都发不出了。东君的母亲瘫倒在门边,长号泣涕。
他挥藤的时候,父亲不敢拦他,于是上前伏在东君面前,以身替之。
父亲不来还好,他一来,灵君的两眼顿时被怒火烧成了红褐色。
他命人将父亲拉到一旁,用更重的力气笞打东君。
灵君于满目的鲜血之中,遥想当年祖父在被运到南山之前,有没有真的死去呢?如果那时候当场死了就好了。
灵君在南山为祖父拾骨时,心中的不解,怨恨,愤怒,从凌虚一点,逐渐变成大雪压境。他永世不能忘记那一幕——桐树枝条被砍回来后,刻上木主的名字,立在祭坛中央。活生生的祖父被绑在神柱上,两只手边摆放着两尊鹿头方鼎。
青铜刀发着乌黑的光,在祖父两只腕上各刺一刀,一滴血泡涌出来,而后红红的血争先恐后地流溢出来,注满整个方鼎。
祖父在他面前被宰杀。
如果那时候血流尽了,当场死了,该有多好。
南山的夜黑的像最深的漆,桐木之下,那晚来的是哪位神灵呢?
——祖父!
后记
灵君后来回想,那天晚上,他也许真的会不计代价地将东君打死。是父亲救了东君的命。
父亲挣开旁人,一头撞上了大殿的砖墙。
父亲没有死;东君也没有死。
王在宫中为那二十年之期,焦躁地来回踱步,最终还是把灵君请了过去。
两个月后,父亲那张弯弓一样的腰背,被捆绑上神柱的时候,就像一只被摁住甲壳的神龟,只有手脚在无力地摆动。他们这一生杀龟无数,焉知这不是报应?
父亲望着他,眼里的惊恐一如当年祖父,然后那眼神中的力气随着血流逐渐涣散。终于父亲流尽了最后一滴血,死的彻底。
东君直挺挺地跪在祭坛下,眼里流着滂沱的泪水。
筋疲力竭的灵君躺在祭坛中央,上方是广漠的蓝天,云团露出了激荡之相,云卷云舒。
这是六月的一天傍晚,大巫灵君行完血祭。灵君的瞳孔中映着天空,这场景像极那个清晨,他在四更天早早出门去往南山,择一块土地,仰躺在枯叶之中,一动不动。
当他静止不动时,想象这是永久的沉眠之地,几千年的风和光从郁葱的林间闪过,泥土的腥味在他鼻息之间浮动,时间和空间的恐怖感顿时携手降临。
★★★★★
评阅语
A,本周最佳候选,文风厚重华美,有上古时代的风味。
本期主题介绍:
End
书鱼联文第29场预告
下期中秋节内部活动,不对外营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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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书鱼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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